泰戈尔曾说:“诗人都是法律系逃逸的学生。”在我国古代,许多诗人与文学家都曾身兼司法官之职。他们将诗词的才情融入司法裁判,写就了一批情理法交融、文采与智慧并重的判词,被后人誉为“诗意判词”。这些判词不仅是法律的裁断,更是司法艺术与人文精神的结晶,其所承载的传统司法文化,至今依然熠熠生辉。在当前检察工作强调“三个善于”、追求“三个效果”有机统一的背景下,我们更应从这些传统智慧中汲取营养,为新时代检察履职注入深厚底蕴。
本文选取三则经典“诗意判词”,通过解读其中“情、理、法”的三重司法境界,以期在传承中启迪未来,在借鉴中推动实践。
一重境界:以“情”平讼于成龙巧判悍妇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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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代“天下第一廉吏”于成龙任广西罗城知县时,遇一桩家庭纠纷:杜少云之妻刘氏素来泼悍。一日,杜少云从表姐家回来,表姐托他带一双绣花鞋给其表妹。不想刘氏一见这鞋,竟疑杜少云有外遇,上前连扇杜少云三个耳光尚不罢休,还罚他卷起裤头跪搓衣板。杜少云之父杜文云见此情景,上前为儿子辩解。岂料刘氏认为父子二人合伙欺负她,更加撒泼哭闹,鼻涕眼泪全抹在公公脸上不说,还将公公胡须揪去一把。杜文云父子忍无可忍,一纸诉状要求休了悍妇。于成龙经过细致审问,发现刘氏虽泼悍,但有勤劳持家等诸多优点,同杜少云更是情缘未了。
故而他并没有轻易判离婚,深思熟虑后祭出一篇戏谑色彩很浓的判词:“刘氏得了狂犬病,乱咬乱吠;少云患的妻管严,无耻无能。入门见妒,将丈夫痛殴;持家无方,受妻子毒打。搓板尖尖,跪断懦夫膝盖;胡须何辜,竟被悍妇揪去。信口雌黄,花鞋成了表记;无中生有,闺房成了公堂。软弱无能,咎由自取;波及无辜,竟是长辈。少云要服丈夫再造丸,重塑男人形象;刘氏宜泡醋缸三月久,恢复女性温柔。本官开此药方,你们回去服用。再要发此疯病,分量加重一倍。此判。”
这一判牍来源于《清代名吏判牍七种汇编》,今人吴果迟据此编撰了《大清拍案惊奇》,此处判词系吴果迟对原判词的今译。
此判以医喻法,将家庭矛盾戏谑为“狂犬病”“妻管严”,开出“丈夫再造丸”“泡醋缸”等幽默“药方”。对仗工整的骈文句式,如“搓板尖尖,跪断懦夫膝盖;胡须何辜,竟被悍妇揪去”,兼具节奏感与讽刺力,于笑声中鞭挞陋行。判词诗意不在典雅,而在市井俚趣中的教化智慧——以俗语破心防,以诙谐代斥责,化公堂为“诊室”。
本案中看似判官在戏谑调侃,实则体现了于成龙的良苦用心。判词虽需严肃,但俗话说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,如果此处于成龙以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来说理,难以让人心悦诚服,效果也会大打折扣。对于此类婚姻家庭纠纷,于成龙不囿于理智地分析,而是注重“共情”,以幽默缓解气氛,以情感化解矛盾。
这样的智慧,也在南漳县检察院的工作中得到了回响。
2024年6月11日,南漳县九集镇村民郑某某和汪某某因田间抽水灌溉引发矛盾冲突,郑某某将汪某某打成轻伤。案件移送至南漳县检察院后,承办检察官仔细审查了案件事实,发现双方本是多年邻居,平日关系不错,冲突纯属情绪激动、一时冲动。“若简单起诉,矛盾可能激化;促成和解,才能修复关系。”检察官联合派出所干警、村干部,反复耐心说理,最终以情化解双方心结,促成和解,郑某某被不起诉。
二重境界:以“理”止争马光祖判风流书生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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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代名吏马光祖任京口县令时,一书生因深夜翻墙进入少女闺房被扭送官府。按照《宋刑统》规定,书生行为已构成“私入民宅”应判“笞四十”,而根据女方父母的控告,书生甚至是强奸未遂,依律更应重罚。
但马光祖并未盲目下判,他见书生文质彬彬、眉清目秀,完全不是用蛮力之徒。细问之下,发现书生和女子两情相悦,但因没有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等原因,女方父母为了颜面,将书生扭送官府,形成此种僵局。马光祖有意成全书生,让书生以此案为背景作诗一首,书生稍加思索,提笔挥就《逾墙搂处子诗》:“花柳平生债,风流一段愁。逾墙乘兴下,处子有心搂……”。书生此诗不仅文采飞扬,紧扣案情,而且引用了两个典故,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辩解。
马光祖被书生才华与真情打动,反填一首《减字木兰花》作为判词:“多情多爱,还了生平花柳债。好个檀郎,室女为妻也合当。杰才高作,聊赠青蚨三百索。烛影摇红,记取冰人是马公。”大意是:男欢女爱,乃是人之常情;书生才貌双全,值得珍惜;所以我马光祖决定赠送三百吊铜钱资助书生,你们洞房花烛之时,不要忘了我这个媒人。
此判词融律法于雅乐,“好个檀郎”以口语入词,风趣中见赞赏;“烛影摇红”以洞房意象喻美满,更自诩“冰人”(媒人),将司法裁决转化为姻缘祝福。全词平仄相协、意象流转,既合词牌格律,又破律法严苛之貌,彰显“律法可为月老,公堂堪作婚堂”的司法艺术。此判词后被收入《全宋词》,此故事也被收录在《情史》中,名叫《词判风流案成就美姻缘》;元杂剧中也有一出曲目叫《马光祖勘风尘》。
该判融情于律、寓法于词,既恪守法律原则,也通达天理人情。马光祖不拘泥于行为表象,深入洞察动机与背景,既成人之美,也护法之尊严,展现出传统司法中明察善断、情理兼顾的崇高境界。
南漳县检察院在办案中也特别注重“天理、国法、人情”的有机统一。
2024年12月,在监督一起危险驾驶罪收监执行案件中,承办检察官发现罪犯吴某某是其患白血病祖母的唯一赡养人。若简单收监,老人将面临无人照料的困境。于是检察院主动协调家属、社区及民政部门,确定由一名亲属临时照料祖母生活,既保障了刑罚执行,也守护了孝亲伦理,真正实现了法律效果与社会效果的统一。
三重境界:以“法”为纲苏轼判僧人杀人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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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曾在杭州为官,在此期间,他在审判一起命案时,将诗词和判词融为一体,被后世传为佳话。在《坚瓠集》中,记载了苏轼用词作判案的故事:灵隐寺僧人了然,迷恋风尘女子李秀奴,并在自己的臂上刺字:“但愿生从极乐国,免教今世苦相思。”但了然在耗尽资财后遭李秀奴冷遇,了然人财两空,怒而杀人。苏轼查明事情原委后,填词《踏莎行·这个秃奴》代判词:这个秃奴,修行忒煞。云山顶上空持戒。一从迷恋玉楼人,鹑衣百结浑无奈。毒手伤人,花容粉碎。空空色色今何在。臂间刺道苦相思,这回还了相思债。即押市曹处斩。
苏轼采用《踏莎行》这一词牌创作判词,这在古代判词中颇为新颖。“云山顶上空持戒”讽刺了然的虚伪,“鹑衣百结”形象地描绘了其因迷恋女色而沦入穷困潦倒的境地,“空空色色”化用佛语“色即是空”,且巧妙双关,既指李秀奴的容貌(色),也指佛家的“空”。
末句“臂间刺道苦相思,这回还了相思债”呼应了然臂上刺字,判词以此作结,暗示其杀人偿命是了结“相思债”,有一种宿命般的悲剧色彩和黑色幽默。
尽管判词充满文学色彩,但苏轼对此案的态度却毫不含糊:“即押市曹处斩”,这体现了杀人偿命的铁律:宋代法律对故意杀人罪刑罚严厉。苏轼并未因凶手是僧人或起因系情感纠葛而减免其罪,坚决依律处决,维护了法律的刚性。同时,在判词中也体现了对犯罪动机的审视,指出了然“修行忒煞”“空持戒”,基于这些分析,苏轼没有简单地同情了然“为情所困”,而是严厉批判其破戒枉法、虚伪修行,突出了法律惩戒与道德谴责并举。
三则判词,三重境界。“情”是司法的温度,关乎人心;“理”是司法的尺度,关乎正义;“法”是司法的硬度,关乎秩序。鉴古明今,传统司法智慧的精髓,不在于三者的割裂对立,而在于其圆融统一。正如检察实践所体现的,优秀司法者应在恪守法律底线的基础上,以情融冰、以理释法,最终实现政治效果、社会效果、法律效果的有机统一。
“法如漳水,当疏其淤塞;情若荆山,宜固本培元。”从古代的诗意判词到今天的法律文书,变的只是形式,不变的是司法者“原情定罪、慎刑恤狱”的初心。作为新时代的检察人,我们应从传统中汲取智慧,在履职中彰显担当:
以“情”为先导,化纠纷于未然,修复社会关系;
以“理”为基石,察秋毫而断是非,提升办案质效;
以“法”为底线,守正义而护权威,捍卫法治尊严。
愿公平正义如荆山沮水,长流不绝,浸润民心。我们也将以此次学习传统司法智慧为契机,继续书写情、理、法相融互生的检察新篇章。